事件回顾

　　●2012年10月28日上午居住在闵行区的两位家政服务人员李芬和何益红出门买完菜后乘着同一辆电瓶车回家，不料在普乐路兴梅路路口被一辆轿车撞倒，导致何益红重伤，李芬轻伤。或许这原本就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但是在几天后却突然爆出了一桩舍身救人、见义勇为的义举。

　　●11月8日湖北省的《楚天都市报》以《失控轿车驰来，她一把推开邻居》为题对此事进行首发报道。在文章中写到，“何益红在轿车失控后一把推开了李芬，自己却被卷入了车底，导致重伤。”之后，全国众多媒体纷纷跟进报道，一时间，何益红成为了社会的热点，各界人士纷纷到医院探望并捐款，称赞何益红为“最美钟点工”、“救人英雄”。更有报道称，何益红的家乡湖北省罗店县还授予何益红“道德模范”、“三八红旗手”的荣誉称号。

　　●11月9日人们从媒体上看到，“被救者”李芬来到医院看望何益红时，当面对她的施救表示感谢。

　　●11月10日记者独家获悉——“何益红救人事迹可能存在失实，李芬‘谢恩’背后有隐情” 。

　　●11月12日-11月17日记者专程赶往李芬在江苏的老家采访其本人(注：此时李芬已离沪回老家休养)，李芬向记者明确表示“根本不存在何益红推开我救人一说”，她还向本报亲笔写下了自己这一说法的“情况说明”。在这一周中，记者还数次走访了事发现场、何益红和李芬两人的居住地，向何李二人的众多邻居以及当时事故的目击者、救援者作了深入的调查。期间，记者在医院和何益红本人也进行了交流沟通。与此同时，记者还联系到了首发报道“推人救人”的湖北《楚天都市报》的记者。

　　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以及真相渐渐明晰……

　　东方网11月20日消息：据《青年报》报道，11月16日傍晚，在江苏省大丰市沿河的一座三层民居里，46岁的李芬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这里是她的家。10月28日的那场车祸，李芬虽然伤得不重，但浑身的皮外伤和淤青让她无法再将家政服务员这份工作坚持下去。不得已，李芬只好暂时离开上海的东家，回老家休养。

　　虽然那场意外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但李芬的心情却一直平静不下来。就在记者到来的当天，李芬接到了一个电话。事后李芬表示：“又是媒体打过来问我是不是被救的那个人，希望我接受采访。这几天问同一个问题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李芬显得有点委屈，“实际上，何益红在车子撞过来前，根本没有推过我，所谓‘推开’更是无从谈起。”

　　在家中，李芬向记者回忆了自己从事故受害者到现在变为“被救者”的详细经过。

　　“车子失控急冲过来，我根本来不及反应，感觉人一下子就被撞飞出去。”

　　10月28日上午9点40分左右，李芬骑着电瓶车载着何益红买菜回家，行驶到普乐路兴梅路，前方正好有一辆施工车辆在给路面浇筑混凝土，挡住了两人的去路。李芬见状就把电瓶车停了下来，“我们想等那辆车开走以后再走，当时我俩都没有下车，我两脚撑着地，身后坐着何益红，边等边聊天。”

　　然而此时骇人一幕却发生了。“靠我们右手边是一家厂，从里面开出一辆宝马车。刚开始司机开得很慢，像是要转弯，但等到离我们只有几米的时候突然失控急速冲了过来。”李芬说，“我当时根本来不及反应，感觉人一下子就被撞飞出去。”

　　等到李芬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压在车底下了。“当时我只有胸部以上是露在车身外的。我想往外面爬，但是腿被牢牢压住，根本动弹不了。我清楚地记得，当时何益红也被压在车下，而且就在我的身体下面，我们两个贴得很近。”

　　李芬介绍，周围不少好心市民第一时间赶来营救。“救援者先把轿车抬起，然后把我拖了出来。我获救后顾不上浑身疼痛，一瘸一拐地跑回家，想叫人来帮忙救助依然困在车底的何益红。”等几个邻居奔到现场的时候，宝马车已被众人抬到了一边，何益红躺在原地。

　　救护车赶到后，李芬和何益红同车赶往第六人民医院接受治疗。“在救护车上，何益红还是清醒的。”到医院经过检查，李芬伤得不重。“我都是些皮外伤，还有就是身体多处淤青。但何益红的病情比较严重。当天在六院里，我老公还去看过她几次，但是到了晚上就找不到她了，后来我才知道她转到了第八人民医院。”

　　“我初次探望何益红时，她在白板上写‘我推了你一下’，我有点莫名其妙，并没有作回应。”

　　11月6日下午3时许，李芬和老公等人来到市八医院探望何益红。“这也是事故发生以后我和何益红第一次相见。何益红看到我们很高兴，不过由于她戴着呼吸机，所以是通过写字来和我们交流的。”李芬回忆说：“护士给她拿来一块小白板，她就用右手在上面写一句擦一句。一开始，她写的内容都是‘感谢你来看我’、‘谢谢当天来救我的邻居’什么的。不过后来她突然在白板上写了一句话——‘我推了你一下’。我当时都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有点莫名其妙，并没有作回应，只是让她不要哭，要坚强。”

　　这次见面的时间不过十多分钟。李芬坦言，“我当时根本没有想到何益红会说是她救了我。”

　　“我11月7日晚接到湖北记者来电，对方问我知不知道被何益红推了一把？那晚我失眠了，隐约感到有人想炒作。”

　　就在看望何益红之后的第二天晚上，李芬说自己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是个男的，先自称是何益红的亲戚，后来才说是湖北记者。电话里他一直问我和何益红关系好不好？怎么个好法？还让我举例说明何益红做的好事。最后他问我‘何益红推了你一把，你知道吗’，我当时直接回答他说‘不知道’。后来他也就没再说什么。”

　　不过，接完这个电话后，李芬说她当晚彻夜失眠了。“我联想到昨天何益红在病房里说她推过我，今天怎么记者也打电话来问我这个问题呢？”李芬显得有些痛苦，“整整一晚上我就在想，何益红到底有没有推过我，但是我实在是觉得，事发时她真的没推过我啊！当时我脑子里隐隐约约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有人想炒作？”

　　“我在医院说了‘感谢’的话后，众人不断追问我。我告诉他们其实不存在‘推之说’，大家都责怪我不该说谎。”

　　11月9日上午，两位邻居和李芬一起去医院看望何益红。李芬这样回忆了当时的情况：“刚和何益红见了面，她就问我‘我推了你一把，你知不知道’，当时我仍然没有回应。后来在床边，她拉住我的手。旁边也有人不断在暗示我‘何益红推了你一把，你是不是要谢谢她’。说实话，那时候我觉得何益红伤成这样确实很可怜，所以我就说了一句‘就算你推了我一把，要感谢你，你也救我一命’。但事后媒体出来时，我的‘就算你推了我一把’这一句却遗漏了。老公和邻居看到以后纷纷来追问我，何益红到底有没有推，我告诉他们没有，于是大家都怪我不应该说谎。”

　　李芬对此显得更加委屈，她告诉记者：“当时在医院面对那种现场情况，换做是你，你说还是不说？可我就随口这么说了一句，没想到后来事情搞得如此之大。何益红成了救人英雄，而我成了被救的人。”

　　眼看何益红舍身救人的事迹被各家媒体广泛报道，李芬觉得这个谎撒不下去了。“前些天，有关部门曾经上门调查，他问我何益红有没有推过我，我直接就说了‘不知道，她没有推过我’；后来，有中央级媒体的记者也来问我这个问题，我也回答说‘没有’。”

　　采访最后，李芬坦言：“毕竟我也被车撞了，我也是受害者，现在这种局面有点不公平。”

　　》延伸调查

　　“英雄事迹”背后引出四大疑问

　　新闻贵在真实、全面、客观。十多天前当面感谢何益红“救命之恩”的李芬，如今面对记者，却完全否认了自己在车祸发生时被何益红推开，因此而获救的说法。但是仅凭其一面之词，并无太强说明力，也不能证明什么问题。在对整个事件的采访中，个关键疑点始终萦绕在记者的脑海中，对此，记者采访了相关人员，他们一一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疑问1

　　何益红究竟有没有

　　推过或推开过李芬？

　　何益红：不能说我救人，我当时根本没想到救人

　　11月17日傍晚，记者来到市八医院何益红的病房。出乎记者意料的是，当被问及她在车祸时是否救过李芬时，何益红作出了否认：“不能说我救人，我当时根本没想到救人，我没有救人的意识。”

　　不过，何益红同时也表示自己确有“推李芬一把”的举动：“当时我和李芬都坐在电瓶车上，李芬坐在前面，我坐在后面。看到轿车撞过来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双手一伸，使劲往李芬后背推了一把。”记者问何益红，是否还记得具体推在哪个部位，往哪里推的以及有没有把李芬推出去？何益红回答：“我都记不得了。”

　　虽然对李芬被推之后的状况并不清楚，但是对于“这一推”的效果，何益红还是很欣慰：“肇事车主来看我的时候，我对他说，我要不是推了李芬一把，那我们两个就都是重伤了。”

　　救援者赵淮南、杜宣夏：根据常识，不存在“推”的，因为人瞬间没反应那么快的

　　在事发地附近居住的赵淮南和杜宣夏，当时正好在不到20米远的十字路口和朋友们聊天，他们也是车祸发生后第一时间参与救援的人。赵淮南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我并没有看清何益红是否推过李芬，但他在出事位置边比划着边告诉记者：“当时宝马车离电瓶车不过一两米的距离，宝马车司机可能是错踩了油门，车子一下子冲上来，你说电瓶车上的人怎么可能快速反应得过来？”

　　杜宣夏也表示：“我不敢说(何益红)到底有没有推过，但是根据我的常识，是不存在这种事情的，因为事发一刹那，人没反应那么快的。”

　　何李二人的邻居蒋英(化名)阿姨：真有一推的话，那也应该是被轿车撞击以后惯性导致的吧

　　蒋阿姨和何益红、李芬两人是老邻居了。说起何益红是否有这一推，她情绪激动地表示：“我曾经和其他来采访的记者当面示范过，‘你们老说推推推，我就奇怪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坐在电瓶车上，靠得这么近，后面的人怎么推前面的人呢？又能把前面的人推到哪里去？如果真有这么一推，那也应该是被轿车撞击以后惯性导致的吧。”

　　疑问2

　　李芬究竟有无

　　真心承认过被救？

　　何益红：李芬早已认可了我“推了她一下”

　　何益红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李芬早已认可了自己“推了她一下”的说法。她向记者介绍：“11月6日自己和李芬见面，我在白板上写了‘我推了你一下’，李芬当时就说‘我知道，我知道’。”何益红同时告诉记者，“11月9日的时候，李芬又来专门感谢过我。”

　　蒋阿姨、古梅(化名)阿姨：李芬的感谢是出于一种安慰

　　对于11月9日李芬第二次探望何益红时的情景，同去的邻居蒋阿姨和古阿姨是最有发言权的。古阿姨表示：“刚进病房，何益红就问李芬‘我推了你一把，你怎么没感觉啊’。当时李芬回答‘不知道，真的想不起来’。后来旁边有人暗示李芬，‘何益红推了你一把，你是不是要谢谢她’，最后李芬说‘就算你推了我一把，要感谢你，你也救了我一命’。但后来媒体发出来时，就只有‘要感谢你，你也救了我一命’这句话了。”

　　蒋阿姨则回忆说：“后来在回家的出租车上，我们问李芬为什么要讲这个话，她当时说‘我就顺便说一句，来安慰安慰何益红’。”

　　众邻居向记者反映，除了11月9日的那句“感谢”外，从车祸发生到15日回老家养伤的这十几天里，李芬没有承认过自己是因为被何益红推了一下而获救的。邻居方先生还告诉记者：“后来我亲耳听到，无论是民警上门调查还是中央级媒体来采访，问到‘何益红有没有推过一把’的时候，李芬都是否认的。”

　　邻居蒋阿姨最后还透露了一个细节。“11月9日以后，湖北记者又来找李芬，希望她再次承认何益红曾经推开过自己。李芬还指责记者，说他们为了给何益红多捐点钱瞎炒作，乱写文章。”

　　某中央级媒体记者：李芬说自己当时没有感觉到被推

　　11月13日，某中央级媒体记者曾赶到上海来采访何益红舍身救人一事。昨天，通过电话联系，她向本报记者反映了当时的采访情况。“我问李芬‘何益红有没有推过你’，李芬大概是这么说的：‘我不知道，我反正没有感觉到她推我，因为事情发生的很快，根本来不及反应’。”该媒体记者同时表示，“我们也采访了何益红，我曾很直接地问她‘是不是你救了李芬’，她只是说‘李芬命大’，没有正面回答。”

　　疑问3

　　事发后宝马车下

　　究竟卷进了几人？

　　何益红：我只知道自己被压在了车子底下

　　对于被轿车撞倒后自己和李芬的情况，何益红回忆：“我只知道自己被压在车底下。至于李芬，我当时不清楚她在哪里。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被压在车下面，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压在我身上。”记者问何益红，当时她在车底下，人是否清醒？何益红回答是“清醒的”。

　　救援者赵淮南、赵丙军：我们救出第一个女的之后，发现车下还有一人

　　山东汉子赵丙军说：“车祸发生后，我们五六个人就一起冲过去救人了，发现有两个人被压在车下面。一开始我只看到其中一个女的(李芬)，等到这个女的(李芬)被拖出来，我才发现在她身下还有另外一个人。由于她(何益红)看上去伤得很重，我们不敢碰她，所以大家一起用力把轿车从她(何益红)身体上移开了。”他表示，“我整整抬了十多分钟的车，因为用力过度手都受伤了。”

　　另一位救援者赵淮南则表示：“赵丙军他们负责抬车，我负责拖人。等他们把车子抬起来以后，是我把第一个女的(李芬)拖出车底的。当时我看到她身下还有另外一个女的(何益红)，手臂都露出骨头了，浑身都是泥浆。”

　　目击者王阿婆：有两个人被压倒在车底下

　　王阿婆也是事发地附近的居民，当时她正带着两个孙子在人行道上看施工车辆浇灌混凝土。她告诉记者：“车子失控后最终就停在我面前，有两个人被压倒在车底下。”

　　疑问4

　　何益红“推开邻居”

　　的说法究竟从何而来？

　　《楚天都市报》记者高东起：我现在也怀疑到底有没有“推”这回事

　　11月8日，楚天都市报在头版和内版以《失控轿车驰来，她一把推开邻居》为题报道了何益红义举。

　　该文作者高东起在接受采访时表示：“一开始有读者向我们爆料说有何益红这样一件事情，我们就来报道了。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还没到上海，是通过电话联系何益红，才知道有‘推了一下’的情节，并且得知之前在重症监护室何益红和李芬就交流过这个事情。当被问及8日见报前是否联系李芬进行过核实时，他表示，“确实联系过，但是对于‘推没推’，李芬也说不清楚，给人感觉模棱两可。”

　　李芬既然没有给予确认，只听一面之词，为何就把何益红定性为“推开邻居”登上报了呢？对此，高东起表示：“这个文章的标题不是我起的。

　　让记者没想到的是，当记者问及文章中一些描述的出处时，高东起竟然对很多细节的真实性做出了否认：“我到上海了以后，去了事故发生现场3次，并且从警察那里了解到一些情况，比如说当时李芬和何益红两个人是一起被卷到车底下去的，而不是只有何益红一人。”

　　对于何益红义举的真实性，高东起说：“我现在也在怀疑到底有没有‘推’这回事。事发现场也没有录像可以证明。再说一刹那的行为只是本能的，并不能证明什么。如果当时两个人都骑在电瓶车上的话，那其实是属于一个整体，后面的人推一下前面的人能发生多大效果也是令人怀疑的。”

　　》快评

　　无真，何以善？

　　丁元元

　　本报今天刊发这组报道，事先有过犹豫。

　　何益红“见义勇为”，经媒体和网民的大力传播，已在沪鄂两地乃至全国有了比较高的知晓度，感动了很多读者，成为当前社会正能量的一个部分。披露事情真相，是否会伤害公众的感情，损害社会正能量？这是我们犹豫的地方。

　　但是，求真，不单是新闻媒体的职责所在，也是正能量赖以生发汇聚的基石。无真，何以善，何以美？

　　我们太能理解何益红被塑造为英雄的“背景”了——在很多人都认为社会道德水平在滑坡的时候，我们需要一个这样的道德楷模……也许有人出于“善意”引导了何益红，何益红出于“顺水推舟”的人情和压力说出自己救了李芬，其实这就好像李芬出于某种无形的压力“承认”何益红救了自己一样。如果这一幕英雄剧不是真的，我们还是愿意把它当做一场美丽的误会来看待。

　　此刻，也许有人会不理解李芬。即便这个故事是虚构的，她委屈一下成为“受助者”又能如何？李芬不用承担任何实在的损失，还可以“帮助”何益红成为广受尊敬的英雄，难道不好吗？

　　可是，李芬本人觉得骨鲠在喉——不是她不懂得感恩，而在于这份恩情首先必须是真实的。

　　何益红之所以成为英雄，因为救人的事迹是这个社会所需要的“正能量”。即便她现在承认自己记不清当时的情况，即便她不是真的英雄，作为一个身受重伤的伤者同样值得同情，作为一个敬业的保姆同样值得尊重。而如果，她可以说出事发时的真相，她还是会受到社会的尊重——因为只有建基于真实，正能量才能有生命力、能感染人。